第八十六回 難張溫秦宓逞天辯 破曹丕徐盛用火攻

卻說東吳陸遜自退魏兵之後, 吳王拜遜為輔國將軍江陵侯, 領荊州牧;自此軍權皆歸於遜。張昭、顧雍啟奏吳王, 請自改元。權從之, 遂改為黃武元年。忽報魏主遣使至, 權召入。使命陳說:「蜀前使人求救於魏, 魏一時不明, 故發兵應之;今已大悔, 欲起四路兵取川, 東吳可來接應。若得蜀土, 各分一半。」
  權聞言, 不能決, 乃問於張昭、顧雍等。昭曰:「陸伯言極有高見, 可問之。」權即召陸遜。遜至, 奏曰:「曹丕坐鎮中原, 急不可圖;今若不從, 必為讎矣。臣料魏與吳皆無諸葛亮之敵手。今且勉強應允, 整軍預備, 只探聽四路如何。若四路兵勝, 川中危急, 諸葛亮首尾不能救, 主上則發兵以應之, 先取成都, 此為上策;如四路兵敗, 別作商議。」權從之, 乃謂魏使曰:「軍需未辦, 擇日便當起程。」使者拜辭而去。權令人探得西番兵出西平關, 見了馬超, 不戰自退;南蠻孟獲起兵攻四郡, 皆被魏延用疑兵計殺退回洞去了;上庸孟達兵至半路, 忽然染病不能行;曹真兵出陽平關, 趙子龍拒住各處險道;果然一將守關, 萬夫莫開。曹真屯兵於斜谷道, 不能取勝而回。
  孫權知了此信, 乃謂文武曰:「陸伯言真神算也。孤若妄動, 又結怨於西蜀矣。」忽報西蜀遣鄧芝到。張昭曰:「此又是諸葛亮退兵之計, 遣鄧芝為說客也。」權曰:「當何以答之?」昭曰:「先於殿前立一大鼎, 貯油數百斤, 下用炭燒。待其油沸, 可選身長面大武士一千人, 各執刀在手, 從宮門前直排至殿上, 卻喚芝入見。休等此人開言下說詞, 責以酈食其說齊故事, 效此例烹之, 看其人如何對答。」
  權從其言, 遂立油鼎, 命武士立於左右, 各執軍器, 召鄧芝入。芝整衣冠而入。行至宮門前, 只見兩行武士, 威風凜凜, 各持鋼刀、大斧、長劍、短戟, 直列至殿上。芝曉其意, 並無懼色, 昂然而行。至殿前, 又見鼎鑊內熱油正沸。左右武士以目視之, 芝但微微而笑。近臣引至簾前, 鄧芝長揖不拜。權令捲起珠簾, 大喝曰:「何不拜!」芝昂然而答曰:「上國天使, 不拜小邦之主。」權大怒曰:「汝不自料, 欲掉三寸之舌, 效酈生說齊乎?可速入油鼎!」芝大笑曰:「人皆言東吳多賢, 誰想懼一儒生!」權轉怒曰:「孤何懼爾一匹夫耶?」芝曰:「即不懼鄧伯苗, 何愁來說汝等也?」權曰:「爾欲為諸葛亮作說客, 來說孤絕魏向蜀, 是否?」芝曰:「吾乃蜀中一儒生, 特為吳國利害而來。乃設兵陳鼎, 以拒一使, 何其局量之不能容物耶?」
  權聞言惶愧, 即叱退武士, 命芝上殿, 賜坐而問曰:「吳魏之利害若何?願先生教我。」芝曰:「大王欲與蜀和, 還是欲與魏和?」權曰:「孤正欲與蜀主講和;但恐蜀主年輕識淺, 不能全始全終耳。」芝曰:「大王乃命世之英豪, 諸葛亮亦一時之俊傑;蜀有山川之險, 吳有三江之固;若二國連和, 共為脣齒, 進則可以兼吞天下, 退則可以鼎足而立。今大王若委贄稱臣於魏, 魏必望大王朝覲, 求太子以為內侍;如其不從, 則興兵夾攻, 蜀亦順流而進取, 如此則江南之地, 不復為大王有矣。若大王以愚言為不然, 愚將就死於大王之前, 以絕說客之名也。」言訖, 撩衣下殿, 望油鼎中便跳。權急命止之, 請入後殿, 以上賓之禮相待。權曰:「先生之言, 正合孤意。孤今欲與蜀主連和, 先生肯為我介紹乎?」芝曰:「適欲烹小臣者, 乃大王也;今欲使小臣者, 亦大王也;大王猶自狐疑未定, 安能取信於人?」權曰:「孤意已決, 先生勿疑。」
  於是吳王留住鄧芝, 集多官問曰:「孤掌江南八十一州, 更有荊、楚之地, 反不如西蜀偏僻之處也:蜀有鄧芝, 不辱其主;吳並無一人入蜀, 以達孤意。」忽一人出班奏曰:「臣願為使。」眾視之, 乃吳郡吳人, 姓張, 名溫, 字惠恕, 現為中郎將。權曰:「恐卿到蜀見諸葛亮, 不能達孤之情。」溫曰:「孔明亦人耳, 臣何畏彼哉?」權大喜, 重賞張溫, 使同鄧芝入川通好。
  卻說孔明自鄧芝去後, 奏後主曰:「鄧芝此去, 其事必成。吳地多賢, 定有人來答禮。陛下當禮貌之, 令彼回吳, 以通盟好。吳若通和, 魏必不敢加兵於蜀矣。吳魏寧靖, 臣當征南, 平定蠻方, 然後圖魏。魏削則東吳亦不能久存, 可以復一統之基業也。」後主然之。
  忽報東吳遣張溫與鄧芝入川答禮。後主聚文武於丹墀, 令鄧芝、張溫入。溫自以為得志, 昂然上殿, 見後主施禮。後主賜錦墩, 坐於殿左, 設御宴待之。後主但敬禮而已。宴罷, 百官送張溫到館舍。次日, 孔明設宴相待。孔明謂張溫曰:「先帝在日, 與吳不睦。今已晏駕。當今主上, 深慕吳王, 欲捐舊忿, 永結盟好, 拚力破魏。望大夫善言回奏。」張溫領諾。酒至半酣, 張溫喜笑自若, 頗有傲慢之意。
  次日, 後主將金帛賜與張溫, 設宴於城南郵亭之上, 命眾官相送。孔明慇懃勸酒。正飲酒間, 忽一人乘醉而入, 昂然長揖, 入席就坐。溫怪之, 乃問孔明曰:「此何人也?」孔明答曰:「姓秦, 名宓, 字子敕;現為益州學士。」溫笑曰:「名稱學士, 未知胸中曾學事否?」宓正色而言曰:「蜀中三尺小童, 尚皆就學, 何況於我?」溫曰:「且說公何所學?」宓對曰:「上至天文, 下至地理, 三教九流, 諸子百家, 無所不通;古今興廢, 聖賢經傳, 無所不覽。」溫笑曰:「公既出大言, 請即以天為問。天有頭乎?」宓曰:「有頭。」溫曰:「頭在何方?」宓曰:「在西方。詩云:『乃眷西顧。』以此推之, 頭在西方也。」溫又問:「天有耳乎?」宓答曰:「天處高而聽卑。詩云:『鶴鳴九皋, 聲聞於天。』無耳何能聽?」溫又問:「天有足乎?」宓曰:「有足。詩云:『天步艱難。』無足何能步?」溫又問:「天有姓乎?」宓曰:「豈得無姓!」溫曰:「何姓?」宓答曰:「姓劉。」溫曰:「何以知之?」宓曰:「天子姓劉, 以故知之。」溫又問曰:「日生於東乎?」宓對曰:「雖生於東, 而沒於西。」
  此時秦宓語言清朗, 答問如流, 滿座皆驚。張溫無語。宓乃問曰:「先生東吳名士, 既以天事下問, 必能深明天之理。昔混沌既分, 陰陽剖判;輕清者上浮而為天, 重濁者下凝而為地;至共工氏戰敗, 頭觸不周山, 天柱折, 地維缺:天傾西北, 地陷東南。天既輕清而上浮, 何以傾其西北乎?又未知輕清之外, 還有何物?願先生教我。」張溫無言可對, 乃避席而謝曰:「不意蜀中多出俊傑!恰聞講論, 使僕頓開茅塞。」孔明恐溫羞愧, 故以善言解之曰:「席間問難, 皆戲談耳。足下深知安邦定國之道, 何在脣齒之戲哉?」溫拜謝。孔明又令鄧芝入吳答禮, 就與張溫同行。張、鄧二人拜辭孔明, 望東吳而來。
  卻說吳王見張溫入蜀未還, 乃聚文武商議。忽近臣奏曰:「蜀遣鄧芝同張溫入國答禮。」權召入。張溫拜於殿前, 備稱後主、孔明之德, 願求永結盟好, 特遣鄧尚書又來答禮。權大喜, 乃設宴待之。權問鄧芝曰:「若吳蜀二國同心滅魏, 得天下太平, 二主分治, 豈不樂乎?」芝答曰:「『天無二日, 民無二王。』如滅魏之後, 未識天命所歸何人。但為君者, 各修其德;為臣者, 各盡其忠;則戰爭方息耳。」權大笑曰:「君之誠款, 乃如是耶!」遂厚贈鄧芝還蜀。自此吳蜀通好。
  卻說魏國細作人探知此事, 火速報入中原。魏主曹丕聽知, 大怒曰:「吳蜀連和, 必有圖中原之意也。不若朕先伐之。」於是大集文武, 商議起兵伐吳。此時大司馬曹仁、太尉賈詡已亡。侍中辛毗出班奏曰:「中原之地, 土闊民稀, 而欲用兵, 未見其利。今日之計, 莫若養兵屯田十年, 足食足兵, 然後用之, 則吳蜀方可破也。」丕怒曰:「此迂儒之論也!今吳蜀連和, 早晚必來侵境, 何暇等待十年?」即傳旨起兵伐吳。司馬懿奏曰:「吳有長江之險, 非船莫渡。陛下必御駕親征, 可選大小戰船, 從蔡、潁而入淮, 取壽春, 至廣陵, 渡江口, 逕取南徐, 此為上策。」丕從之。於是日夜拚工, 造龍舟十隻, 長二十餘丈, 可容二千餘人;收拾戰船三千餘隻。魏黃初五年秋八月, 會聚大小將士, 令曹真為前部;張遼、張郃、文聘、徐晃等為大將先行;許褚、呂虔為中軍護衛;曹休為合後;劉曄、蔣濟為參謀。前後水陸軍馬三十餘萬, 剋日起兵。封司馬懿為尚書僕射, 留在許昌。凡國政大事, 並皆聽懿決斷。
  不說魏兵起程。卻說東吳細作探知此事, 報入吳國。近臣慌奏吳王曰:「今魏王曹丕, 親自乘駕龍舟, 提水陸大軍三十餘萬, 從蔡、潁出淮, 必取廣陵渡江, 來下江南。甚為利害。」孫權大驚, 即聚文武商議。顧雍曰:「今主上既與西蜀連和, 可修書與諸葛孔明, 令起兵出漢中以分其勢;一面遣一大將, 屯兵南徐以拒之。」權曰:「非陸伯言不可當此大任。」雍曰:「陸伯言鎮守荊州, 不可輕動。」權曰:「孤非不知, 奈眼前無替力之人。」言未畢, 一人從班部內應聲而出曰:「臣雖不才, 願統一軍以當魏兵。若曹丕親渡大江, 臣必生擒, 以獻殿下;若不渡江, 亦殺魏兵大半, 令魏兵不敢正視東吳。」權視之, 乃徐盛也。權大喜曰:「如得卿守江南一帶, 孤何憂哉?」遂封徐盛為安東將軍, 總鎮都督建業、南徐軍馬。盛謝恩, 領命而退, 即傳令教眾官軍多置器械, 多設旌旗, 以為守護江岸之計。
  忽一人挺身出曰:「今日大王以重任委託將軍, 欲破魏兵以擒曹丕, 將軍何不早發軍馬渡江, 於淮南之地迎敵?直待曹丕兵至, 恐無及矣。」盛視之, 乃吳王姪孫韶也。韶字公禮, 官授揚威將軍, 曾在廣陵守禦;年幼負氣, 極有膽勇。盛曰:「曹丕勢大, 更有名將為先鋒, 不可渡江迎敵。待彼船皆集於北岸, 吾自有計破之。」韶曰:「吾手下自有三千軍馬, 更兼深知廣陵路勢, 吾願自去江北, 與曹丕決一死戰。如不勝, 甘當軍令。」盛不從。韶堅執要去。盛只是不肯, 韶再三要行。盛怒曰:「汝如此不聽號令, 吾安能制諸將乎?」叱武士推出斬之。刀斧手擁孫韶出轅門之外, 立起皂旗。韶部將飛報孫權。權聽知, 急上馬來救。武士恰待行刑, 孫權早到, 喝散刀斧手, 救了孫韶。韶哭奏曰:「臣往年在廣陵, 深知地理;不就那裏與曹丕廝殺, 直待他下了長江, 東吳指日休矣!」權逕入營來。徐盛迎接入帳, 奏曰:「大王命臣為都督, 提兵拒魏;今揚威將軍孫韶, 不遵軍法, 違令當斬, 大王何故赦之?」權曰:「韶倚血氣之壯, 誤犯軍法, 萬希寬恕。」盛曰:「法非臣所立, 亦非大王所立, 乃國家之典刑也。若以親而免之, 何以令眾乎?」權曰:「韶犯法本應任將軍處治;奈此子雖本姓俞氏, 然孤兄甚愛之, 賜姓孫。於孤頗有勞績, 今若殺之, 負兄義矣。」盛曰:「且看大王之面, 寄下死罪。」權令孫韶拜謝。韶不肯拜, 厲聲而言曰:「據吾之見, 只是引軍去破曹丕!便死也不服你的見識!」徐盛變色。權叱退孫韶, 謂徐盛曰:「便無此子, 何損於吳?今後勿再用之。」言訖自回。是夜, 人報徐盛, 說孫韶引本部三千精兵, 潛地過江去了。盛恐有失, 於吳王面上不好看, 乃喚丁奉授以密計, 引三千兵渡江接應。
  卻說魏主駕龍舟至廣陵, 前部曹真已領兵列於大江之岸。曹丕問曰:「江岸有多少兵?」真曰:「隔岸遠望, 並不見一人, 亦無旌旗營寨。」丕曰:「此必詭計也。朕自往觀其虛實。」於是大開江道, 放龍舟直至大江, 泊於江岸。船上建龍鳳日月五色旌旗, 鑾儀簇擁, 光耀射目。曹丕端坐舟中, 遙望江南, 不見一人, 回顧劉曄、蔣濟曰:「可渡江否?」曄曰:「兵法實實虛虛。彼見大軍至, 如何不作準備?陛下未可造次。且待三五日, 看其動靜, 然後發先鋒渡江以探之。」丕曰:「卿言正合朕意。」
  是日天晚, 宿於江中。當夜月黑。軍士皆執燈火, 明耀天地, 殆如白晝。遙望江南, 並不見半點兒火光。丕問左右曰:「此何故也?」近臣奏曰:「想聞陛下天兵來到, 故望風逃竄耳。」丕暗笑。及至天曉, 大霧迷漫, 對面不見。須臾風起, 霧散雲收, 望見江南一帶皆是連城;城樓上鎗刀耀日, 遍城盡插旌旗號帶。頃刻數次人來報:「南徐沿江一帶, 直至石頭城;一連數百里, 城郭舟車, 連綿不絕, 一夜成就。」曹丕大驚。原來徐盛束縛蘆葦為人, 盡穿青衣, 執旌旗, 立於假城疑樓之上。魏兵見城上許多人馬, 如何不膽寒?丕歎曰:「魏雖有武士千群, 無所用之。江南人物如此, 未可圖也!」
  正驚訝間, 忽然狂風大作, 白浪滔天, 江水濺濕龍袍, 大船將覆。曹真慌令文聘撐小舟急來救駕。龍舟上人立站不住。文聘跳上龍舟, 負丕下得小舟, 奔入河港。忽流星馬報道:「趙雲引兵出陽平關, 逕取長安。」丕聽得, 大驚失色, 便教回軍。眾軍各自奔走。背後吳兵追至。丕傳旨教盡棄御用之物而走。龍舟將次入淮, 忽然鼓角齊鳴, 喊聲大振, 刺斜裏一彪軍殺到;為首大將, 乃孫韶也。魏兵不能抵擋, 折其大半, 渰死者無數。諸將奮力救出魏主。魏主渡淮河, 行不三十里, 淮河中一帶蘆葦, 預灌魚油, 盡皆火著;順風而下, 風勢甚急;火焰漫空, 截住龍舟。丕大驚, 急下小船。傍岸時, 龍舟上早已火著。丕慌忙上馬, 岸上一彪軍殺來, 為首一將, 乃丁奉也。張遼拍馬來迎, 被奉一箭射中其腰, 卻得徐晃救了, 同保魏主而走, 折軍無數。背後孫韶、丁奉奪得馬匹、車仗、船隻、器械, 不計其數。魏兵大敗而回。吳將徐盛, 全獲大功。吳王重加賞賜。張遼回到許昌, 箭瘡迸裂而亡。曹丕厚葬之。不在話下。
  卻說趙雲引兵殺出陽平關之次, 忽報丞相有文書到, 說益州耆帥雍闓結連蠻王孟獲, 起十萬蠻兵, 侵掠四郡;因此宣雲回軍, 令馬超堅守陽平關, 丞相欲自南征。趙雲乃急收兵而回。此時孔明在成都整飭軍馬, 親自南征。正是:方見東吳敵北魏, 又看西蜀戰南蠻。未知勝負如何, 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