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八回 追漢軍王雙受誅 襲陳倉武侯取勝

卻說司馬懿奏曰:「臣嘗奏陛下, 言孔明必出陳倉, 故以郝昭守之。今果然矣。彼若從陳倉入寇, 運糧甚便。今幸有郝昭、王雙守把, 不敢從此路運糧。其餘小道, 搬運艱難。臣算蜀兵行糧止有一月, 利在急戰。我軍只宜久守。陛下可降詔, 令曹真堅守諸路關隘, 不要出戰。不須一月, 蜀兵自走。那時乘虛而擊之, 諸葛亮可擒也。」叡欣然曰:「卿既有先見之明, 何不自引一軍以襲之?」懿曰:「臣非惜身重命, 實欲存下此兵, 以防東吳陸遜耳。孫權不久必將僭號稱尊;如稱尊號, 恐陛下伐之, 定先入寇也。臣故欲以兵待之。」正言間, 忽近臣奏曰:「曹都督奏報軍情。」懿曰:「陛下可即令人告戒曹真:凡追趕蜀兵, 必須觀其虛實, 不可深入重地, 以中諸葛亮之計。」叡即時下詔, 遣太常卿韓暨持節告戒曹真:「切不可戰, 務在謹守;只待蜀兵退去, 方纔擊之。」司馬懿送韓暨於城外, 囑之曰:「吾以此功讓與子丹, 公見子丹, 休言是吾所陳之意, 只道天子降詔, 教保守為上。追趕之人, 大要仔細, 勿遣性急氣躁者追之。」暨辭去。
  卻說曹真正升帳議事, 忽報天子遣太常卿韓暨持節至。真出寨接入。受詔已畢, 退與郭淮、孫禮計議。淮笑曰:「此乃司馬仲達之見也。」真曰:「此見若何?」淮曰:「此言深識諸葛亮用兵之法。久後能禦蜀兵者, 必仲達也。」真曰:「倘蜀兵不退, 又將如何?」淮曰:「可密令人去教王雙, 引兵於小路巡哨, 彼自不敢運糧。待其糧盡兵退, 乘勢追擊, 可獲全勝。」孫禮曰:「某去祁山虛妝做運糧兵車, 上盡裝乾柴茅草, 以硫黃焰硝灌之, 卻教人虛報隴西運糧到。若蜀兵無糧, 必然來搶。待入其中, 放火燒車, 外以伏兵應之, 可勝矣。」真喜曰:「此計大妙!」即令孫禮引兵依計而行。又遣人教王雙引兵於小路上巡哨, 郭淮引兵提調箕谷、街亭, 令諸路軍馬守把險要。真又令張遼子張虎為先鋒, 樂進子樂綝為副先鋒。同守頭營, 不許出戰。
  卻說孔明在祁山寨中, 每日令人挑戰, 魏兵堅守不出。孔明喚姜維等商議曰:「魏兵堅守不出, 是料吾軍中無糧也。今陳倉轉運不通, 其餘小路盤涉艱難, 吾算隨軍糧草, 不敷一月用度, 如之奈何?」正躊躇間, 忽報隴西魏軍運糧數千車於祁山之西, 運糧官乃孫禮也。孔明曰:「其人如何?」有魏人告曰:「此人曾隨魏主出獵於大石山, 忽驚起一猛虎, 直奔御前, 孫禮下馬拔劍斬之。從此封為上將軍。乃曹真心腹人也。」孔明笑曰:「此是魏將料吾乏糧, 故用此計。車上裝載者, 必是茅草引火之物。吾平生專用火攻, 彼乃欲以此計誘我耶?彼若知吾軍去劫糧車, 必來劫我寨矣。可將計就計而行。」遂喚馬岱分付曰:「汝引三千軍逕到魏兵屯糧之所, 不可入營, 但於上風頭放火。若燒著車仗, 魏兵必來圍吾寨。」又差馬忠、張嶷各引五千兵在外圍住, 內外夾攻。三人受計去了。又喚關興、張苞分付曰:「魏兵頭營接連四通之路。今晚若西山火起, 魏兵必來劫吾營。汝二人卻伏於魏寨左右。只等他兵出寨, 汝二人便可劫之。」又喚吳班、吳懿分付曰:「汝二人各引一軍伏於營外。如魏兵到, 可截其歸路。」孔明分撥已畢, 自在祁山上憑高而坐。魏兵探知蜀兵要來劫糧, 慌忙報與孫禮。禮令人飛報曹真。真遣人去頭營分付張虎、樂綝:「看今夜山西火起, 蜀兵必來救應。可以出軍, 如此如此。」二將受計, 令人登樓專看火號。
  卻說孫禮把軍伏於山西, 只待蜀兵到。是夜二更, 馬岱引三千兵來, 人皆銜枚, 馬盡勒口。逕到山西, 見許多車仗, 重重疊疊, 攢遶成營, 車仗虛插旌旗。正值西南風起, 岱令軍士逕去營南放火, 車仗盡著, 火光沖天。孫禮只道蜀兵到魏寨內放號火, 急引兵一齊掩至。背後鼓角喧天, 兩路兵殺來, 乃是馬忠、張嶷把魏軍圍在垓心。孫禮大驚。又聽的魏軍中喊聲起, 一彪軍從火光邊殺來, 乃是馬岱。內外夾攻, 魏兵大敗。火緊風急, 人馬亂竄, 死者無數。孫禮引中傷軍, 突煙冒火而走。
  卻說張虎在營中, 望見火光, 大開寨門, 與樂綝盡引人馬, 殺奔蜀寨來, 寨中卻不見一人;急收軍回時, 吳班、吳懿兩路兵殺出, 斷其歸路。張、樂二將急衝出重圍, 奔回本寨, 只見土城之上, 箭如飛蝗。原來卻被關興、張苞襲了營寨。魏兵大敗, 皆投曹真寨來。方欲入寨, 只見一彪敗軍飛奔而來, 乃是孫禮;遂同入寨見真, 各言中計之事。真聽知, 謹守大寨, 更不出戰。蜀兵得勝, 回見孔明。
  孔明令人密授計與魏延, 一面教拔寨齊起。楊儀曰:「今已大勝, 挫盡魏兵銳氣, 何故反欲收軍?」孔明曰:「吾兵無糧, 利在急戰。今彼堅守不出, 吾受其病矣。彼今雖暫時兵敗, 中原必有添益。若以輕騎襲吾糧道, 那時要歸不能。今乘魏兵新敗, 不敢正視蜀兵, 便可出其不意, 乘機退去。所憂者但魏延一軍, 在陳倉道口拒住王雙, 急不能脫身。吾已令人授以密計, 教斬王雙, 使魏人不敢來追, 只令後隊先行。」當夜孔明只留金鼓守在寨中打更。一夜, 兵已盡退, 只落空營。
  卻說曹真正在寨中憂悶, 忽報左將軍張郃領軍到。郃下馬入帳, 謂真曰:「某奉聖旨, 特來聽調。」真曰:「曾別仲達否?」郃曰:「仲達分付云:『吾軍勝, 蜀兵必不便去;若吾軍敗, 蜀兵必即去矣。』今吾軍失利之後, 都督曾往哨探蜀兵消息否?」真曰:「未也。」於是即令人往探之, 果是虛營, 只插著數十面旌旗, 兵已去了二日也。曹真懊悔無及。
  且說魏延受了密計, 當夜二更拔寨, 急回漢中。早有細作報知王雙。雙大驅軍馬, 拚力追趕。追到二十餘里, 看看趕上, 見魏延旗號在前, 雙大叫曰:「魏延休走!」蜀兵更不回頭。雙拍馬趕來。背後魏兵叫曰:「城外寨中火起, 恐中敵人奸計。」雙急勒馬回時, 只見一片火光沖天, 慌令退軍。行到山坡左側, 忽一騎馬從林中驟出, 大喝曰:「魏延在此!」王雙大驚, 措手不及, 被延一刀砍於馬下。魏兵疑有埋伏, 四散逃走。延手下止有三十騎人馬, 望漢中緩緩而行。後人有詩讚曰:
  孔明妙算勝孫龐, 耿若長星照一方。進退行兵神莫測, 陳倉道口斬王雙。
  原來魏延受了孔明密計, 先教存下三十騎, 伏於王雙營邊;只待王雙起兵趕時, 卻去他營中放火;待他回寨, 出其不意, 突出斬之。魏延斬了王雙, 引兵回到漢中見孔明, 交割了人馬。孔明設宴大會, 不在話下。
  且說張郃追蜀兵不上, 回到寨中。忽有陳倉城郝昭差人申報, 言王雙被斬。曹真聞知, 傷感不已, 因此憂成疾病, 遂回洛陽, 命郭淮、孫禮、張郃守長安諸道。
  卻說吳主孫權設朝, 有細作人報說:「蜀諸葛丞相出兵兩次, 魏都督曹真兵損將亡。」於是群臣皆勸吳王興師伐魏, 以圖中原。權猶疑未決。張昭奏曰:「近聞武昌東山, 鳳凰來儀;大江之中, 黃龍屢現。主公德配唐虞, 明並文武, 可即皇帝位, 然後興兵。」多官皆應曰:「子布之言是也。」遂選定夏四月丙寅日, 築臺於武昌南郊。是日, 群臣請權登壇即皇帝位, 改黃武八年為黃龍元年。諡父孫堅為武烈皇帝, 母吳氏為武烈皇后, 兄孫策為長沙桓王。立子孫登為皇太子。命諸葛瑾長子諸葛恪為太子左輔, 張昭次子張休為太子右弼。
  恪字元遜, 身長七尺, 極聰明, 善應對。權甚愛之。年六歲時, 值東吳宴會, 恪隨父在座。權見諸葛瑾面長, 乃令人牽一驢來, 用粉筆書其面曰:「諸葛子瑜。」眾皆大笑。恪趨至前, 取粉筆添二字於其下曰:「諸葛子瑜之驢。」滿座之人, 無不驚訝。權大喜, 遂將驢賜之。又一日, 大宴官僚, 權命恪把盞。巡至張昭面前, 昭不飲曰:「此非養老之禮也。」權謂恪曰:「汝能強子布飲乎?」恪領命, 乃謂昭曰:「昔姜尚父年九十, 秉旄仗鉞, 未嘗言老。今臨陣之日, 先生在後;飲酒之日, 先生在前;何謂不養老也?」昭無言可答, 只得強飲。權因此愛之, 故命輔太子。張昭佐吳王, 位列三公之上, 故以其子張休為太子右弼。又以顧雍為丞相, 陸遜為上將軍, 輔太子守武昌。權復還建業。群臣共議伐魏之策。張昭奏曰:「陛下初登寶位, 未可動兵。只宜修文偃武, 增設學校, 以安民心;遣使入川, 與蜀同盟, 共分天下, 緩緩圖之。」
  權從其言, 即令使命星夜入川, 來見後主。禮畢, 細奏其事。後主聞知, 遂與群臣商議。眾議皆謂孫權僭越, 宜絕其盟好。蔣琬曰:「可令人問於丞相。」後主即遣使到漢中問孔明。孔明曰:「可令人齎禮物入吳作賀, 乞遣陸遜興師伐魏。魏必令司馬懿拒之。懿若南拒東吳, 我再出祁山, 長安可圖也。」後主依言, 遂令太尉陳震, 將名馬玉帶金珠寶貝入吳作賀。震至東吳, 見了孫權, 呈上國書。權大喜, 設宴相待, 打發回蜀。權召陸遜入, 告以西蜀約會興兵伐魏之事。遜曰:「此乃孔明懼司馬懿之謀也。既與同謀, 不得不從。今卻虛作起兵之勢, 遙與西蜀為應。待孔明攻魏急, 吾可乘虛取中原也。」即時下令, 教荊、襄各處都要訓練人馬, 擇日興師。
  卻說陳震回到漢中, 報知孔明。孔明尚憂陳倉不可輕進, 先令人去哨探。回報說:「陳倉城中郝昭病重。」孔明曰:「大事成矣。」遂喚魏延、姜維分付曰:「汝二人領五千兵, 星夜直奔陳倉城下;如見火起, 拚力攻城。」二人俱未深信, 又來告曰:「何日可行?」孔明曰:「三日都要完備;不須辭我, 即便起行。」二人受計去了。又喚關興、張苞至, 附耳低言, 如此如此。二人各受密計而去。
  且說郭淮聞郝昭病重, 乃與張郃商議曰:「郝昭病重, 你可速去替他。我自寫表申奏朝廷, 別行定奪。」張郃引著三千兵, 急來替郝昭。時郝昭病危。當夜正呻吟之間, 忽報蜀兵到城下了。昭急令人上城守把。時各門上火起, 城中大亂。昭聽知驚死。蜀兵一擁入城。
  卻說魏延、姜維領兵到陳倉城下看時, 並不見一面旗號, 又無打更之人。二人驚疑, 不敢攻城。忽聽得一聲炮響, 四面旗幟齊豎。只見一人綸巾羽扇, 鶴氅道袍, 大叫曰:「汝二人來的遲了!」二人視之, 乃孔明也。二人慌忙下馬, 拜伏於地曰:「丞相真神計也!」孔明令放入城, 謂二人曰:「吾打探得郝昭病重, 吾令汝三日內領兵取城, 此乃穩眾人之心也。吾卻令關興、張苞, 只推點軍, 暗出漢中。吾即藏於軍中, 星夜倍道逕到城下, 使彼不能調兵。吾早有細作在城內放火, 發喊相助, 令魏兵驚疑不定。兵無主將, 必自亂矣。吾因而取之, 易如反掌。兵法云:『出其不意, 攻其無備, 』正謂此也。」魏延、姜維拜伏。孔明憐郝昭之死, 令彼妻小扶靈柩回魏, 以表其忠。
  孔明謂魏延、姜維曰:「汝二人且莫卸甲, 可引兵去襲散關。把關之人, 若知兵到, 必然驚走。若稍遲便有魏兵至關, 即難攻矣。」魏延、姜維受命, 引兵逕到散關。把關之人, 果然盡走。二人上關纔要卸甲, 遙見關外塵頭大起, 魏兵到來。二人相謂曰:「丞相神算, 不可測度!」急登樓視之, 乃魏將張郃也。二人乃分兵守住險道。張郃見蜀兵把住要路, 遂令退軍。魏延隨後追殺一陣。魏兵死者無數。張郃大敗而去。延回到關上, 令人報知孔明。孔明先自領兵, 出陳倉斜谷, 取了建威。後面蜀兵陸續進發。後主又命大將陳式來助。孔明驅大兵復出祁山。安下營寨, 孔明聚眾言曰:「吾二次出祁山, 不得其利;今又到此, 吾料魏人必依舊戰之地, 與吾相敵。彼意疑我取雍、郿二處, 必以兵拒守;吾觀陰平、武都二郡, 與漢連接, 若得此城, 亦可分魏兵之勢。何人敢取之?」姜維曰:「某願往。」王平應曰:「某亦願往。」孔明大喜;遂令姜維引兵一萬取武都, 王平引兵一萬取陰平。二人領兵去了。
  再說張郃回到長安, 見郭淮、孫禮, 說:「陳倉已失, 郝昭已亡, 散關亦被蜀兵奪了。今孔明復出祁山, 分道進兵。」淮大驚曰:「若如此, 必取雍、郿矣!」乃留張郃守長安, 令孫禮保雍城。淮自引兵星夜來郿城守禦, 一面上表入洛陽告急。
  卻說魏主曹叡設朝, 近臣奏曰:「陳倉城已失, 郝昭已亡, 諸葛亮又出祁山, 散關亦被蜀兵奪了。」叡大驚。忽又奏滿寵等有表, 說:「東吳孫權僭稱帝號, 與蜀同盟。今遣陸遜在武昌訓練人馬, 聽候調用。只在旦夕, 必入寇矣。」叡聞知兩處危急, 舉止失措, 甚是驚慌。此時曹真病未痊, 即召司馬懿商議。懿奏曰:「以臣愚意所料, 東吳必不舉兵。」叡曰:「卿何以知之?」懿曰:「孔明嘗思報猇亭之讎, 非不欲吞吳也, 只恐中原乘虛擊彼, 故暫與東吳結盟。陸遜亦知其意, 故假作興兵之勢以應之, 實是坐觀成敗耳。陛下不必防吳, 只須防蜀。」叡曰:「卿真高見!」遂封懿為大都督, 總攝隴西諸路軍馬, 令近人取曹真總兵將印來。懿曰:「臣自去取之。」遂辭帝出朝, 逕到曹真府下, 先令人入府報知, 懿方進見。問病畢, 懿曰:「東吳、西蜀, 會合興兵入寇, 今孔明又出祁山下寨, 明公知之乎?」真驚訝曰:「吾家人知我病重, 不令我知。似此國家危急, 何不拜仲達為大都督, 以退蜀兵耶?」懿曰:「某才薄智淺, 不稱其職。」真曰:「取印與仲達。」懿曰:「都督少慮。某願助一臂之力, 只不敢受此印也。」真躍起曰:「如仲達不領此任, 中國危矣!吾當抱病見帝以保之!」懿曰:「天子已有恩命, 但懿不敢受耳。」真大喜曰:「仲達今領此任, 可退蜀兵。」懿見真再三讓印, 遂受之, 辭了魏主, 引兵往長安來與孔明決戰。正是:舊帥印為新帥取, 兩路兵惟一路來。未知勝負如何, 且看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