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回 張永年反難楊修 龐士元議取西蜀

卻說那進計于劉璋者, 乃益州別駕, 姓張, 名松, 字永年。其人生得額钁頭尖, 鼻僵齒露, 身短不滿五尺, 言語有若銅鐘。劉璋問曰:「別駕有何高見, 可解張魯之危?」松曰:「某聞許都曹操, 掃蕩中原, 呂布、二袁皆為所滅, 近又破馬超, 天下無敵矣。主公可備進獻之物, 松親往許都, 說曹操興兵取漢中, 以圖張魯。則魯拒敵不暇, 何敢複窺蜀中耶?」劉璋大喜, 收拾金珠錦綺, 為進獻之物, 遣張松為使。松乃暗畫西川地理圖本藏之, 帶從人數騎, 取路赴許都。早有人報入荊州。孔明便使人入許都打探消息。
卻說張松到了許都館驛中住定, 每日去相府伺候, 求見曹操。原來曹操自破馬超回, 傲睨得志, 每日飲宴, 無事少出, 國政皆在相府商議。張松候了三日, 方得通姓名。左右近侍先要賄賂, 卻才引入。操坐於堂上, 松拜畢, 操問曰:「汝主劉璋連年不進貢, 何也?」松曰:「為路途艱難, 賊寇竊發, 不能通進。」操叱曰:「吾掃清中原, 有何盜賊?」松曰:「南有孫權, 北有張魯, 西有劉備, 至少者亦帶甲十余萬, 豈得為太平耶?」操先見張松人物猥瑣, 五分不喜;又聞語言衝撞, 遂拂袖而起, 轉入後堂。左右責松曰:「汝為使命, 何不知禮, 一味衝撞?幸得丞相看汝遠來之面, 不見罪責。汝可急急回去!」松笑曰:「吾川中無謅佞之人也。」忽然階下一人大喝曰:「汝川中不會諂佞, 吾中原豈有諂佞者乎?」
松觀其人, 單眉細眼, 貌白神清。問其姓名, 乃太尉楊彪之子楊修, 字德祖, 現為丞相門下掌庫主簿。此人博學能言, 智識過人。松知修是個舌辯之士, 有心難之。修亦自恃其才, 小覷天下之士。當時見張松言語譏諷, 遂邀出外面書院中, 分賓主而坐, 謂松曰:「蜀道崎嶇, 遠來勞苦。」松曰:「奉主之命, 雖赴湯蹈火, 弗敢辭也。」修問:「蜀中風土何如?」松曰:「蜀為西郡, 古號益州。路有錦江之險, 地連劍閣之雄。回還二百八程, 縱橫三萬餘裏。雞鳴犬吠相聞, 市井閭閻不斷。田肥地茂, 歲無水旱之憂;國富民豐, 時有管弦之樂。所產之物, 阜如山積。天下莫可及也!」修又問曰:「蜀中人物如何?」松曰:「文有相如之賦, 武有伏波之才;醫有仲景之能, 卜有君平之隱。九流三教, 出乎其類, 拔乎其萃者, 不可勝記, 豈能盡數!」修又問曰:「方今劉季玉手下, 如公者還有幾人?」松曰:「文武全才, 智勇足備, 忠義慷慨之士, 動以百數。如松不才之輩, 車載斗量, 不可勝記。」修曰:「公近居何職?」松曰:「濫充別駕之任, 甚不稱職。敢問公為朝廷何官?」修曰:「現為丞相府主簿。」松曰:「久聞公世代簪纓, 何不立於廟堂, 輔佐天子, 乃區區作相府門下一吏乎?」楊修聞言, 滿面羞慚, 強顏而答曰:「某雖居下寮, 丞相委以軍政錢糧之重, 早晚多蒙丞相教誨, 極有開發, 故就此職耳。」松笑曰:「松聞曹丞相文不明孔、孟之道, 武不達孫、吳之機, 專務強霸而居大位, 安能有所教誨, 以開發明公耶?」修曰:「公居邊隅, 安知丞相大才乎?吾試令公觀之。」呼左右於篋中取書一卷, 以示張松。松觀其題曰《孟德新書》。從頭至尾, 看了一遍, 共一十三篇, 皆用兵之要法。松看畢, 問曰:「公以此為何書耶?」修曰:「此是丞相酌古准今, 仿《孫子》十三篇而作。公欺丞相無才, 此堪以傳後世否?」松大笑曰:「此書吾蜀中三尺小童, 亦能暗誦, 何為新書?此是戰國時無名氏所作, 曹丞相盜竊以為己能, 止好瞞足下耳!」修曰:「丞相秘藏之書, 雖已成帙, 未傳於世。公言蜀中小兒暗誦如流, 何相欺乎?」松曰:「公如不信, 吾試誦之。」遂將《孟德新書》, 從頭至尾, 朗誦一遍, 並無一字差錯。修大驚曰:「公過目不忘, 真天下奇才也!」後人有詩贊曰:「古怪形容異, 清高體貌疏。語傾三峽水, 目視十行書。膽量魁西蜀, 文章貫太虛。百家並諸子, 一覽更無餘。」
當下張松欲辭回。修曰:「公且暫居館舍, 容某再稟丞相, 令公面君。」松謝而退。修入見操曰:「適來丞相何慢張松乎?」操曰:「言語不遜, 吾故慢之。」修曰:「丞相尚容一禰衡, 何不納張松?」操曰:「禰衡文章, 播於當今, 吾故不忍殺之。松有何能?」修曰:「且無論其口似懸河, 辯才無礙。適修以丞相所撰《孟德新書》示之, 彼觀一遍, 即能暗誦, 如此博聞強記, 世所罕有。松言此書乃戰國時無名氏所作, 蜀中小兒, 皆能熟記。」操曰:「莫非古人與我暗合否?」令扯碎其書燒之。修曰:「此人可使面君, 教見天朝氣象。」操曰:「來日我於西教場點軍, 汝可先引他來, 使見我軍容之盛, 教他回去傳說:吾即日下了江南, 便來收川。」修領命。
至次日, 與張松同至西教場。操點虎衛雄兵五萬, 布於教場中。果然盔甲鮮明, 衣袍燦爛;金鼓震天, 戈矛耀日;四方八面, 各分隊伍;旌旗揚彩, 人馬騰空。松斜目視之。良久, 操喚松指而示曰:「汝川中曾見此英雄人物否?」松曰:「吾蜀中不曾見此兵革, 但以仁義治人。」操變色視之。松全無懼意。楊修頻以目視松。操謂松曰:「吾視天下鼠輩猶草芥耳。大軍到處, 戰無不勝, 攻無不取, 順吾者生, 逆吾者死。汝知之乎?」松曰:「丞相驅兵到處, 戰必勝, 攻必取, 松亦素知。昔日濮陽攻呂布之時, 宛城戰張繡之日;赤壁遇周郎, 華容逢關羽;割須棄袍於潼關, 奪船避箭于渭水:此皆無敵於天下也!」操大怒曰:「豎儒怎敢揭吾短處!」喝令左右推出斬之。楊修諫曰:「松雖可斬, 奈從蜀道而來入貢, 若斬之, 恐失遠人之意。」操怒氣未息。荀彧亦諫。操方免其死, 令亂棒打出。松歸館舍, 連夜出城, 收拾回川。松自思曰:「吾本欲獻西川州郡與曹操, 誰想如此慢人!我來時于劉璋之前, 開了大口;今日怏怏空回。須被蜀中人所笑。吾聞荊州劉玄德仁義遠播久矣, 不如徑由那條路回。試看此人如何, 我自有主見。」於是乘馬引僕從望荊州界上而來, 前至郢州界口, 忽見一隊軍馬, 約有五百餘騎, 為首一員大將, 輕妝軟扮, 勒馬前問曰:「來者莫非張別駕乎?」松曰:「然也。」那將慌忙下馬, 聲喏曰:「趙雲等候多時。」松下馬答禮曰:「莫非常山趙子龍乎?」雲曰:「然也, 某奉主公劉玄德之命, 為大夫遠涉路途, 鞍馬驅馳, 特命趙雲聊奉酒食。」言罷, 軍士跪奉酒食, 雲敬進之。松自思曰:「人言劉玄德寬仁愛客, 今果如此。」遂與趙雲飲了數杯, 上馬同行。來到荊州界首, 是日天晚, 前到館驛, 見驛門外百餘人侍立, 擊鼓相接。一將于馬前施禮曰:「奉兄長將令, 為大夫遠涉風塵, 令關某灑掃驛庭, 以待歇宿。」松下馬, 與雲長、趙雲同入館舍。講禮敘坐。須臾, 排上酒筵, 二人殷勤相勸。飲至更闌, 方始罷席, 宿了一宵。
次日早膳畢, 上馬行不到三五裏, 只見一簇人馬到。乃是玄德引著伏龍、鳳雛, 親自來接。遙見張松, 早先下馬等候。松亦慌忙下馬相見。玄德曰:「久聞大夫高名, 如雷灌耳。恨雲山遙遠, 不得聽教。今聞回都, 專此相接。倘蒙不棄, 到荒州暫歇片時, 以敘渴仰之思, 實為萬幸!」松大喜, 遂上馬並轡入城。至府堂上各各敘禮, 分賓主依次而坐, 設宴款待。飲酒間, 玄德只說閒話, 並不提起西川之事。松以言挑之曰:「今皇叔守荊州, 還有幾郡?」孔明答曰:「荊州乃暫借東吳的, 每每使人取討。今我主因是東吳女婿, 故權且在此安身。」松曰:「東吳據六郡八十一州, 民強國富, 猶且不知足耶?」龐統曰:「吾主漢朝皇叔, 反不能佔據州郡;其他皆漢之蟊賊, 卻都恃強侵佔地土;惟智者不平焉。」玄德曰:「二公休言。吾有何德, 敢多望乎?」松曰:「不然。明公乃漢室宗親, 仁義充塞乎四海。休道佔據州郡, 便代正統而居帝位, 亦非分外。」玄德拱手謝曰:「公言太過, 備何敢當!」
自此一連留張松飲宴三日, 並不提起川中之事。松辭去, 玄德於十裏長亭設宴送行。玄德舉酒酌松曰:「甚荷大夫不外, 留敘三日;今日相別, 不知何時再得聽教。」言罷, 潸然淚下。張松自思:「玄德如此寬仁愛士, 安可舍之?不如說之, 令取西川。」乃言曰:「松亦思朝暮趨侍, 恨未有便耳。松觀荊州:東有孫權, 常懷虎踞;北有曹操, 每欲鯨吞。亦非可久戀之地也。」玄德曰:「故知如此, 但未有安跡之所。」松曰:「益州險塞, 沃野千里, 民殷國富;智能之士, 久慕皇叔之德。若起荊襄之眾, 長驅西指, 霸業可成, 漢室可興矣。」玄德曰:「備安敢當此?劉益州亦帝室宗親, 恩澤布蜀中久矣。他人豈可得而動搖乎?」松曰:「某非賣主求榮;今遇明公, 不敢不披瀝肝膽:劉季玉雖有益州之地, 稟性暗弱, 不能任賢用能;加之張魯在北, 時思侵犯;人心離散, 思得明主。松此一行, 專欲納款於操;何期逆賊恣逞奸雄, 傲賢慢士, 故特來見明公。明公先取西川為基, 然後北圖漢中, 收取中原, 匡正天朝, 名垂青史, 功莫大焉。明公果有取西川之意, 松願施犬馬之勞, 以為內應。未知鈞意若何?」玄德曰:「深感君之厚意。奈劉季玉與備同宗, 若攻之, 恐天下人唾駡。」松曰:「大丈夫處世, 當努力建功立業, 著鞭在先。今若不取, 為他人所取, 悔之晚矣。」玄德曰:「備聞蜀道崎嶇, 千山萬水, 車不能方軌, 馬不能聯轡;雖欲取之, 用何良策?」松於袖中取出一圖, 遞與玄德曰:「深感明公盛德, 敢獻此圖。但看此圖, 便知蜀中道路矣。」玄德略展視之, 上面盡寫著地理行程, 遠近闊狹, 山川險要, 府庫錢糧, 一一俱載明白。松曰:「明公可速圖之。松有心腹契友二人:法正、孟達。此二人必能相助。如二人到荊州時, 可以心事共議。」玄德拱手謝曰:「青山不老, 綠水長存。他日事成, 必當厚報。」松曰:「松遇明主, 不得不盡情相告, 豈敢望報乎?」說罷作別。孔明命雲長等護送數十裏方回。張松回益州, 先見友人法正。正字孝直, 右扶風郿人也, 賢士法真之子。松見正, 備說曹操輕賢傲士, 只可同憂, 不可同樂。吾已將益州許劉皇叔矣。專欲與兄共議。法正曰:「吾料劉璋無能, 已有心見劉皇叔久矣。此心相同, 又何疑焉?」少頃, 孟達至。達字子慶, 與法正同鄉。達入, 見正與松密語。達曰:「吾已知二公之意。將欲獻益州耶?」松曰:「是欲如此。兄試猜之, 合獻與誰?」達曰:「非劉玄德不可。」三人撫掌大笑。法正謂松曰:「兄明日見劉璋, 當若何?」松曰:「吾薦二公為使, 可往荊州。」二人應允。
次日, 張松見劉璋。璋問:「幹事若何?」松曰:「操乃漢賊, 欲篡天下, 不可為言。彼已有取川之心。」璋曰:「似此如之奈何?」松曰;「松有一謀, 使張魯、曹操必不敢輕犯西川。」璋曰:「何計?」松曰:「荊州劉皇叔, 與主公同宗, 仁慈寬厚, 有長者風。赤壁鏖兵之後, 操聞之而膽裂, 何況張魯乎?」主公何不遣使結好, 使為外援, 可以拒曹操、張魯矣。」璋曰:「吾亦有此心久矣。誰可為使?」松曰:「非法正、孟達, 不可往也。」璋即召二人入, 修書一封, 令法正為使, 先通情好;次遣孟達領精兵五千, 迎玄德入川為援。正商議間, 一人自外突入, 汗流滿面, 大叫曰:「主公若聽張松之言, 則四十一州郡, 已屬他人矣!」松大驚;視其人, 乃西閬中巴人, 姓黃, 名權, 字公衡, 現為劉璋府下主簿。璋問曰:「玄德與我同宗, 吾故結之為援;汝何出此言?」權曰:「某素知劉備寬以待人, 柔能克剛, 英雄莫敵;遠得人心, 近得民望;兼有諸葛亮、龐統之智謀, 關、張、趙雲、黃忠、魏延為羽翼。若召到蜀中, 以部曲待之, 劉備安肯伏低做小?若以客禮待之, 又一國不容二主。今聽臣言, 則西蜀有泰山之安;不聽臣言, 主公有累卵之危矣。張松昨從荊州過, 必與劉備同謀。可先斬張松, 後絕劉備, 則西川萬幸也。」璋曰:「曹操、張魯到來, 何以拒之?」權曰:「不如閉境絕塞, 深溝高壘, 以待時清。」璋曰:「賊兵犯界, 有燒眉之急;若待時清, 則是慢計也。」遂不從其言, 遣法正行。又一人阻曰:「不可!不可!」璋視之, 乃帳前從事官王累也。累頓首言曰:「主公今聽張松之說, 自取其禍。」璋曰:「不然。吾結好劉玄德, 實欲拒張魯也。」累曰:「張魯犯界, 乃癬疥之疾;劉備入川, 乃心腹之大患。況劉備世之梟雄, 先事曹操, 便思謀害;後從孫權, 便奪荊州。心術如此, 安可同處乎?」今若召來, 西川休矣!」璋叱曰:「再休亂道!玄德是我同宗, 他安肯奪我基業?」便教扶二人出。遂命法正便行。
法正離益州, 徑取荊州, 來見玄德。參拜已畢, 呈上書信。玄德拆封視之。書曰:「族弟劉璋, 再拜致書于玄德宗兄將軍麾下:久伏電天, 蜀道崎嶇, 未及齎貢, 甚切惶愧。璋聞吉凶相救, 患難相扶, 朋友尚然, 況宗族乎?今張魯在北, 旦夕興兵, 侵犯璋界, 甚不自安。專人謹奉尺書, 上乞鈞聽。倘念同宗之情, 全手足之義, 即日興師剿滅狂寇, 永為唇齒, 自有重酬。書不盡言, 耑候車騎。」玄德看畢大喜, 設宴相待法正。酒過數巡, 玄德摒退左右, 密謂正曰:「久仰孝直英名, 張別駕多談盛德。今獲聽教, 甚慰平生。」法正謝曰:「蜀中小吏, 何足道哉!蓋聞馬逢伯樂而嘶, 人遇知己而死。張別駕昔日之言, 將軍複有意乎?」玄德曰:「備一身寄客, 未嘗不傷感而歎息。嘗思鷦鷯尚存一枝, 狡兔猶藏三窟, 何況人乎?蜀中豐餘之地, 非不欲取;奈劉季玉系備同宗, 不忍相圖。」法正曰:「益州天府之國, 非治亂之主, 不可居也, 今劉季玉不能用賢, 此業不久必屬他人。今日自付與將軍, 不可錯失。豈不聞逐兔先得之語乎?將軍欲取, 某當效死。」玄德拱手謝曰:「尚容商議。」
當日席散, 孔明親送法正歸館舍。玄德獨坐沉吟。龐統進曰:「事當決而不決者, 愚人也。主公高明, 何多疑耶?」玄德問曰:「以公之意, 當複何如?」統曰:「荊州東有孫權, 北有曹操, 難以得志。益州戶口百萬, 土廣財富, 可資大業。今幸張松、法正為內助, 此天賜也。何必疑哉?」玄德曰:「今與吾水火相敵者, 曹操也。操以急, 吾以寬;操以暴, 吾以仁;操以譎, 吾以忠:每與操相反, 事乃可成。若以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, 吾不忍也。」龐統笑曰:「主公之言, 雖合天理, 奈離亂之時, 用兵爭強, 固非一道;若拘執常理, 寸步不可行矣, 宜從權變。且兼弱攻昧、逆取順守, 湯、武之道也。若事定之後, 報之以義, 封為大國, 何負於信?今日不取, 終被他人取耳。主公幸熟思焉。」玄德乃恍然曰:「金石之言, 當銘肺腑。」於是遂請孔明, 同議起兵西行。孔明曰:「荊州重地, 必須分兵守之。」玄德曰:「吾與龐士元、黃忠、魏延前往西川;軍師可與關雲長、張翼德、趙子龍守荊州。」孔明應允。於是孔明總守荊州;關公拒襄陽要路, 當青泥隘口;張飛領四郡巡江, 趙雲屯江陵, 鎮公安。玄德令黃忠為前部, 魏延為後軍, 玄德自與劉封、關平在中軍。龐統為軍師, 馬步兵五萬, 起程西行。臨行時, 忽廖化引一軍來降。玄德便教廖化輔佐雲長以拒曹操。
是年冬月, 引兵望西川進發。行不數程, 孟達接著, 拜見玄德, 說劉益州令某領兵五千遠來迎接。玄德使人入益州, 先報劉璋。璋便發書告報沿途州郡, 供給錢糧。璋欲自出涪城親接玄德, 即下令準備車乘帳幔, 旌旗鎧甲, 務要鮮明。主簿黃權入諫曰:「主公此去, 必被劉備之害, 某食祿多年, 不忍主公中他人奸計。望三思之!」張松曰:「黃權此言, 疏間宗族之義, 滋長寇盜之威, 實無益於主公。」璋乃叱權曰:「吾意已決, 汝何逆吾!」權叩首流血, 近前口銜璋衣而諫。璋大怒, 扯衣而起。權不放, 頓落門牙兩個。璋喝左右, 推出黃權。權大哭而歸。璋欲行, 一人叫曰:「主公不納黃公衡忠言, 乃欲自就死地耶!」伏於階前而諫。璋視之, 乃建甯俞元人也, 姓李, 名恢。叩首諫曰:「竊聞君有諍臣, 父有諍子。黃公衡忠義之言, 必當聽從。若容劉備入川, 是猶迎虎於門也。」璋曰:「玄德是吾宗兄, 安肯害吾?再言者必斬!」叱左右推出李恢。張松曰:「今蜀中文官各顧妻子, 不復為主公效力;諸將恃功驕傲, 各有外意。不得劉皇叔, 則敵攻於外, 民攻於內, 必敗之道也。」璋曰:「公所謀, 深于吾有益。」次日, 上馬出榆橋門。人報從事王累, 自用繩索倒吊於城門之上, 一手執諫章, 一手仗劍, 口稱如諫不從, 自割斷其繩索, 撞死於此地。劉璋教取所執諫章觀之。其略曰:「益州從事臣王累, 泣血懇告:竊聞良藥苦口利於病, 忠言逆耳利於行。昔楚懷王不聽屈原之言, 會盟于武關, 為秦所困。今主公輕離大郡, 欲迎劉備於涪城, 恐有去路而無回路矣。倘能斬張松於市, 絕劉備之約, 則蜀中老幼幸甚, 主公之基業亦幸甚!」劉璋觀畢, 大怒曰:「吾與仁人相會, 如親芝蘭, 汝何數侮於吾耶!」王累大叫一聲, 自割斷其索, 撞死于地, 後人有詩歎曰:「倒掛城門捧諫章, 拚將一死報劉璋。黃權折齒終降備, 矢節何如王累剛!」劉璋將三萬人馬往涪城來。後軍裝載資糧餞帛一千餘輛, 來接玄德。卻說玄德前軍已到墊江。所到之處, 一者是西川供給;二者是玄德號令嚴明, 如有妄取百姓一物者斬:於是所到之處, 秋毫無犯。百姓扶老攜幼, 滿路瞻觀, 焚香禮拜。玄德皆用好言撫慰。卻說法正密謂龐統曰:「近張松有密書到此, 言于涪城相會劉璋, 便可圖之。機會切不可失。」統曰:「此意且勿言。待二劉相見, 乘便圖之。若預走泄, 於中有變。」法正乃秘而不言。涪城離成都三百六十裏。璋已到, 使人迎接玄德。兩軍皆屯于涪江之上。玄德入城, 與劉璋相見, 各敘兄弟之情。禮畢, 揮淚訴告衷情。飲宴畢, 各回寨中安歇。
璋謂眾官曰:「可笑黃權、王累等輩, 不知宗兄之心, 妄相猜疑。吾今日見之, 真仁義之人也。吾得他為外援, 又何慮曹操、張魯耶?非張松則失之矣。」乃脫所穿綠袍, 並黃金五百兩, 令人往成都賜與張松。時部下將佐劉璝、泠苞、張任、鄧賢等一班文武官曰:「主公且休歡喜。劉備柔中有剛, 其心未可測, 還宜防之。」璋笑曰:「汝等皆多慮。吾兄豈有二心哉!」眾皆嗟歎而退。
卻說玄德歸到寨中。龐統入見曰:「主公今日席上見劉季玉動靜乎?」玄德吾:「季玉真誠實人也。」統曰:「季玉雖善, 其臣劉璝、張任等皆有不平之色, 其間吉凶未可保也。以統之計, 莫若來日設宴, 請季玉赴席;於壁衣中埋伏刀斧手一百人, 主公擲杯為號, 就筵上殺之;一擁入成都, 刀不出鞘, 弓不上弦, 可坐而定也。」玄德曰:「季玉是吾同宗, 誠心待吾;更兼吾初到蜀中, 恩信未立;若行此事, 上天不容, 下民亦怨。公此謀, 雖霸者亦不為也。」統曰:「此非統之謀, 是法孝直得張松密書, 言事不宜遲, 只在早晚當圖之。」言未已, 法正入見, 曰:「某等非為自己, 乃順天命也。」玄德曰:「劉季玉與吾同宗, 不忍取之。」正曰:「明公差矣。若不如此, 張魯與蜀有殺母之仇, 必來攻取。明公遠涉山川, 驅馳士馬, 既到此地, 進則有功, 退則無益。若執狐疑之心, 遷延日久, 大為失計。且恐機謀一泄, 反為他人所算。不若乘此天與人歸之時, 出其不意, 早立基業, 實為上策。」龐統亦再三相勸。正是:人主幾番存厚道, 才臣一意進權謀。未知玄德心下如何, 且看下文分解。